游牧、生成与创造性暴力——德勒兹的美学观

喜羊羊

为了一种游牧、生成与创造的新文学
   
    一
    很久很久了，我们被迫走在一条无闻之死和永久疲惫的众生之路上。我们机械地生存，对生命的死亡浑然不觉；我们盲目地追求，对精神的疲惫浑然无知。我们的生存为形而上学、科学理性、权力话语所解释和规划；我们的欲念为无穷无尽的符号、制造幻梦的迷宫、不由自主的媚俗所引诱和折磨。我们在异化的力量中不自觉地脱离世界，丧失自我，虚掷人生；在符号的诱惑中迷乱心性，在精神的贫乏中情感迟钝，在机械性的重复中架空生命，活着如同死去。我们早已遗忘了内心真正渴望的世界，我们没有进入应当真正属于我们的人生。我们漂浮在梦幻中，我们生活在世界与人生之外。
   
    二
    从孩童时起，从成人教我们从镜子中认出自己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悄然开始了被社会的知识、道德、制度规定和训练的过程。经过一系列的教授、考试、监督和赏罚，我们渐渐沦为技术理性、利益原则，话语制度构成的规训社会的囚徒。我们那内在的绵延不绝的，奔突四溢的生命之流受到了辖制、堵塞和遗忘，日复一日地萎缩和干涸。知识，道德都不能让我们认识和进入真正的生命；如今，唯有直觉的力量方能引导我们感受真正的生命欲望的冲动和流变。废弃你们那被知识和道德训练过度的眼耳鼻舌和心智吧，把自己变成一具纯粹的无器官身体，仅仅去感受内在生命奔突涌流的速度和强度，感受宇宙生命不断放射迸发带来的欣悦和震颤。就像蛰伏于丝网中心的蜘蛛感知来自脚下的振动，就像在音乐中捕捉享受飞鸟一般不断逸出的音符。
   
    三
    文学无非生命在语言中的经过。写作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为了释放被辖域，阻碍，窒息的生命冲动，开动丰盈流溢的欲望机器，放射出生命的速度和强度，在速度和强度的变化中生成。德勒兹说，如果作家是术士，那是因为写作是一种生成。生成是一种生命意志，生成是欲望的过程，生成是对一切辖制生命之物的战争和逃逸。生成不是模仿，不是与某物认同，不是生产，生成是反记忆，生成以自己的方式创造世界，创造一个世界或众多世界。德勒兹解析《追忆逝水年华》：阿尔贝蒂娜睡觉时如花的美貌使她生成植物；成为囚徒时，她才能放射出鸟的粒子；而正是她逃跑的时候，在她打开一条逃亡路线时，她才能生成鸟，即便那是死亡之马。生成是突如其来的创造性暴力，它没有谱系，永远处于中间的状态。生成没有终点，它越过一个又一个强度高原，始终延迟最后的高潮。生成像生命本身一样川流不息，永无止境。
   
    四
    生成的环节：生成女人，生成孩子，生成动物、植物或矿物，生成分子，生成粒子。首先是生成女人，也即生成阴性，生成边缘，生成少数，生成个体性，逃离以男人、阳性、主流、多数、整体性为特权的二元压迫系统。所有生成都要从生成女人开始，生成女人是消解中心，释放差异，打开逃亡路线的第一步；接下来是生成孩子。孩子的心灵是没有被社会规训的心灵，孩子的身体是尚未被技术程序化的身体。一如德勒兹所说：“孩子属于一个不同的，奇怪的感性或神圣世界。”生成孩子是对理性规划和技术统治的破坏和颠覆，是向直觉身体的回归，是对深度模式和意义阐释的嘲笑和消除，是对感性、生命、自然和嬉戏的解放；第三种逃亡路线是生成动物、植物或矿物。我们并不真正地变成动物、植物或矿物，我们只是要在内心里获得某些动物、植物或矿物的内在生命力。在我们的时代，到处是禁锢生命的牢笼和监狱，生成女人，生成孩子，生成动物、植物或矿物，生成细胞，生成各种各样的有机物、无机物，乃是规训时代自由多变，扫除辖域的精神游牧和艺术逃亡。不存在生成人和生成男人，因为人和男人正是主体性、中心性、同一性、规划性、压制性的代表。人和男人象征着对生命欲望的辖制和规训，他们不允许生命之流自由自在地游牧生成。而孩童不需要再生成分子孩子，女孩不需要生成分子女人，因为理想的孩童和女孩天然地处在生命放射，未受规训的自由状态。
   
    五
    所有生成都已经是分子的了。分子是个体性的，流变的，逃逸的，解疆域的；克分子则是整体性的，实体的，被规划的，编码的，分疆域的。德勒兹的话：“你只能分子地生成动物。你不会成为嗥叫的克分子狗，但通过嗥叫，即便不是以充溢的情感，也没有充足的理由和构造，你也在放射一条分子狗。”我们也可以这样说：生成就是放射粒子，这些粒子构成内在生命的速度和强度。放飞生命，让它在激情和欲望中逼近无限的速度和强度，逼近一切感官、经验、身体、思想的极限。让我们的所有能力皆错乱，让我们的身体变成眼盲耳聋，只听任直觉行事的无器官身体，让我们不再能够作任何世俗的、科学的、形而上学的思考，让我们的意识变成精神分裂的意识，或者说让我们在无限生成的精神变形中遗忘自身，陶醉自身，感受物之切近本质的震颤，让我们同宇宙无意识合而为一，同听不见而又振聋发聩的音乐，看不见却又照见一切的画面合而为一。这时，我们生成无感知。
   
    六
    游牧即是生成。游牧民恰好是不运动的人，他在没有相对运动的情形下，仍然能够集中在一个地方进行精神旅行。游牧民的内心拥有真正的速度和强度。速度并不等于运动，强度并不等于力量，表面静止不动浑然无为的个体可能拥有真正的内在生命力的速度和强度。尼采如此界定存在中最高尚的族类：——心连广宇、能在内心做遥远无极的奔跑、漫游或迷路的人；——最爱自己、万物俱在内心顺流、逆流、涨潮、落潮的人。德勒兹的话：“游牧民发明了一台战争机器与国家机器相抗衡。”国家机器是不断对存在规训、编码、辖域的禁锢机器；战争机器是存在者不断反抗规训、解码、解辖域化的欲望机器。德勒兹教导我们，写作应该与战争机器和逃亡路线结合起来，抛弃地层，分隔，定栖，和国家机器。规训对我们划地为牢，要我们定居于无形的监狱；游牧却开动战争机器，引领我们从封闭性、等级性、同一性中逃亡。规训对存在进行编码、制造虚幻的超真实，使我们脱离世界、人生与生命；游牧却不断加以解码，释放差异与边缘，释放我们的思想、感觉和欲望。游牧文学是真正的少数文学，是语言、音乐和写作的一次逃亡。
    “书写，为那些尚未降临的人民……”——德勒兹
   
    七
    我们并非摒弃思考，我们是要思考不可思考之物。在精神贫困的规训时代，人们不再能够真正地思考。人们蜗居在常识、逻辑、情理、陈腔滥调之中，对世界、人生与自身不再感到任何震惊与错愕，人们远离了不可思考之物。只有不可思考之物才迫使人类进行真正的思考。死亡便是不可思考之物最卓越的例子！死亡本身不可捉摸无可思考，但它引起的震惊、错乱和诧异却会瞬间把我们从一片平和的表象世界掷入存在差异、生命流变的现实境遇之中。因此从不可思考之物而来的思考必然摧毁一切逻辑公式、命题真理、原则结构。思想变成一种开天辟地的创造性暴力，思想变成了游牧、逃逸和生成。我们反对用来隔断区域的叠层，我们要进入无限渗透模糊边界的褶皱。我们拒绝规训机器制造的深度模式、树形结构、意义空间，拒绝科学理性的再现图式，寻踪蹈迹，我们只要在一个由速度和强度组成的光滑无碍的无深度平面上自由地感受，游牧，制造无所不至的欲望地图。
   
    八
    我们反对以科学、理性、形而上学、逻各斯话语的名义对生命欲望进行辖域，编码，输导和抑制。弗洛依德式的精神分析便是对生命欲望的规训和向着世俗的导引。任何人都必然有着不同程度的精神分裂，精神分裂是生命欲望的充满速度和强度的放射。精神分裂是进行游牧生成、生命创造的先行条件。在德勒兹看来，文学根本就是精神分裂：是一个过程而非目的，是一种生产而非表达。面对规训社会的精神牢笼，为了释放被压抑的内在生命，为了生成和创造，我们就不得不依靠精神的分裂。拒绝精神分析，而要精神分裂分析，精神分裂分析把无意识当作一个无中心系统。德勒兹的话：“无论对陈述还是对欲望，问题决不是要根据一棵树的模式来约化无意识，阐释无意识，或赋予无意识以任何意义。问题是要生产无意识，同时生产新的陈述，不同的欲望。”精神分裂使艺术家变成一个无器官身体，在游牧生成的创造性暴力中开动战争机器，刻写生命的力度和强度。然而，精神分裂的无器官身体又存在毁灭自身的危险。当它不再能控制逼近极限的速度，不再能让自身丰富起来而流通各种强度，创造路线或逃亡路线即刻变成了死亡和废除路线。精神分裂达到了彻底崩溃的程度，他们说这是艺术家的悲剧抑或幸福。
   
    九
    1、写作直到N次幂，N-1次幂。
    N指多元，N-1指从多元中去掉中心。N次幂指不断的繁殖生成，N-1次幂指无中心的繁殖和生成。
   
    2、制造块茎，不要根，决不要植物！
    成片的野草是一个植物块茎，成堆的老鼠是一个动物块茎。块茎即无中心的多元。根即中心，植物代表有中心、主干、枝叶的树状等级模式。
   
    3、不要播种，要栽植枝条！
    不要制造起源，营建体系，要从体系的中间打开出口，造就逃亡路线。
   
    4、不要一或多，要繁殖！
    反对一元的绝对统治，但光有多元还不够。不要一个中心或多个中心，而要无中心无界限的生成与繁殖。
   
    5、沿着路线跑，不要标示某一点！速度把点变成了线！
    生命本是绵延不绝的流变，不要对生命进行定格化的阐释和规划，只管凭着直觉的出口去生成和逃逸。
   
    6、甚至静止不动时也要加快速度！
    游牧不等于运动，它是精神的旅行，加快速度是要加快内在生命放射、生成和逃逸的速度。
   
    7、机遇的路线，臀部的路线，逃亡的路线。
    机遇的路线指取消必然律的多种突变的可能性；臀部的路线指让思想自由游牧的流动平面、无界线褶皱、平滑空间；逃亡的路线与反抗规训、解辖域化、游牧生成的路线是合而为一的。
   
    8、不要搬出内心的将军！不要只有思想，只有一种思想。拥有短期思想。
    反逻各斯中心主义；反唯理性主义；反教条主义。短期思想即短期记忆，与长期记忆相对立。长期记忆是家庭、种族、社会、文明给我们烙下的印记；短期记忆则是直觉的瞬间涌现，灵感的忽然爆发。
   
    9、制作地图，不要制作照片或图画。
    照片或图画喻指僵化的再现模式和摹仿模式。地图则是敞开的、非定型的、可以不断修改的。只能以绘制地图的方式记录生命欲望的游牧、生成和逃逸。
   
    10、作粉色的豹，这样你的爱就会像黄蜂和兰花，像猫和狒狒。
    豹喻指生命内在的速度和强度，世界上并不存在粉色的豹，说明我们并不是要再现和模仿豹，而是让生命欲望像豹一样尽情爆发和放射。
    黄蜂采集花粉的活动，打开了彼此的单子窗口，使两个原本封闭的系统得以同时敞开，黄蜂和兰花的生命力得以放射，逃逸和生成。
    猫和狒狒的DNA中都含有一种C病毒，使它们互相传染，非平行地进化。此例用以说明异质事物之间的界限被打破，在游牧中互相交叉感染，建立生成关系。
    全句的意思是放射你的生命欲望，这样你的爱将生成一个充满生命活力，趋向无限可能性，打破一切界线束缚，让精神任意驰骋畅游的诗意世界。
   
    十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完整地写出德勒兹留给我们的口号——
   
    写作直到N次幂，N-1次幂。写出口号：制造块茎，不要根，决不要植物！不要播种，要栽植枝条！不要一或多，要繁殖！沿着路线跑，不要标示某一点！速度把点变成了线！甚至静止不动时也要加快速度！机遇的路线，臀部的路线，逃亡的路线。不要搬出内心的将军！不要只有思想，只有一种思想。拥有短期思想。制作地图，不要制作照片或图画。作粉色的豹，这样你的爱就会像黄蜂和兰花，像猫和狒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