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衣橱

美发师论坛

因为做内衣设计，我每个季度都会约见蕾丝供货商，每次都需要在成百上千种蕾丝样品中挑出最终使用的四五款，或者更少。

这些年来，虽然见过、用过的蕾丝不计其数，可每次见供货商，被他们问到“你需要什么样的蕾丝”时，仍会有如浮深海之感，因为对这种织品的历史和技艺所知甚少而恐慌。

最近，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正举办名为“蕾丝菁华”的展览，我赶紧奔去，却发现不过是在夹层“纺织品中心”门口不足十五平米的过道里，展出十三件古董蕾丝织品。这大概是我见过最“菁华”的展览了。不过，失望之余，也意外地发现中心有一个收藏古董蕾丝的“数据库”，只要预约，任何人都可以使用。三天后我如约再返。

坐在数据库阅览室里，我发现自己游进了一个更深不可测的汪洋。大都会库藏蕾丝实物 5300 多件，时间从公元前保加利亚一只坐垫套上的蕾丝残片到二十世纪日本的数片钩织品，地理从欧洲到非洲、南美洲、中西亚，数种之多，品相之高，分类之繁复，名词之混杂，让我既兴奋异常，又因种种无知而头大如斗，最后基本是在看连环画了。不过总算也厘清了一点历史脉络，至少，我终于知道，我们现在所使用的有关蕾丝的许多名词是 19 世纪蕾丝供货商的发明，目的是向客户介绍时让他们辨认出这些蕾丝的古典风格。这些名词大多取自蕾丝最初产生的城镇或地区，比如我现在用的最多的 Venetian、Cluny 和 Chantilly 蕾丝，早先都是地理概念，技法和风格互有交叉，今天却衍变成仅指制作蕾丝的某一种技法，内涵其实狭隘了不少，不过仍是四五百年前那个地方出品的蕾丝中的一种，虽然机器取代了手工，现代材料取代了棉麻这两种最古老的基础面料，蕾丝的基本形态没有消失，而且还是今天大众时尚与日常穿着里的一个重要元素。

这是我喜欢的对待古董的态度：让古董被看到。说起古董，现在的人们大多会想到收藏。古董蕾丝也不例外，在 19 世纪晚期，就已是美国妇女的热门收藏品。现在 eBay 上，一件法国维多利亚时期的蕾丝婚纱叫价 12500 美金，一条三米长、品相不错的 18 世纪布拉班特手工梭织蕾丝花边，叫价在六百到七百美金之间。如果蕾丝还与皇室沾边，其价格更难以想象。早几年我自己也收了几件古董内衣，上面使用的蕾丝比今天的内衣要奢侈得多。我回忆当时收藏的目的，先是因为其好看，其次，是想拿给蕾丝工厂，看其图案今天是否还有仿制的可能。

美国妇女收藏蕾丝有不少人与我一样，目的也是想把古董用于当下的时装上。这是我喜欢的另一种对待古董的态度：古董要被日常生活所用，让延续古典面貌的现代蕾丝继续为今天不断变化的时尚服务，而不只是被束之高阁，或藏身博物馆仓库，或被精心恢复作为私人收藏品、拍卖品、礼品待价而沽。这样的古董注定不会有新鲜的生命力。

前不久巴黎上演了一台极为特殊的时装秀。整场秀只出现了两个人， 一是担任模特的影星 Tilda Swinton，一是这台秀的创意者、法国 Palais Galliera 时装博物馆馆长 Olivier Saillard。她穿白棉布及膝裙袍，他穿实验室外衣，两人看上去都像博物馆珍藏衣物的管理员。这打扮确也恰当，他们展示的服饰的确是巴黎 Galliera 博物馆的馆藏品。他负责在 T 台口打开衣服的包装，把 54 件展品一件一件交给她；她则用各种“非穿着”的方式在 T 台上一一展示。比如，一件 1898 年的黑底金线刺绣斗篷，被固定在一块蒙着同样细白布的大展示板上，由 Tilda 端在胸前走过 T 台。她脸上的沉静和敬畏，与衣服强烈的色彩形成反差，实在是美不胜收。

萨伊拉德说，现在有太多的时尚，舞台上也总是有过多的形象，他希望这台时装秀能用对待古董的方式，还原时尚最纯粹、完全摆脱商业化却高度时尚化的时刻，让观者重新思考“时装秀是什么”，让设计师超越“哦，这是我的设计系列”的简单概念。这也是我喜欢的对待古董的态度：让古董表达时尚新意。任何古典方式总是有超越现时的力量，因此，这场秀被评论人称为“不可能的衣橱”。